金陵皇城的梅雨季節總是來得晚些，卻會延綿很長一段時間。密集的雨絲染陰了遙遠的天幕，把所有的東西都沾染上了幾分濕意。

樹梢上的青梅被雨珠浸潤。“吧嗒”滴在了一輛正在行走的馬車上。溫青若被這響聲猛地驚動，忍不住握緊了手裏的剪刀。這個動作吸引了旁邊年輕劍客的目光，他略帶戲謔地看了對方一眼，但是這個帶著水紅色幕離的小姑娘似乎緊張的很，根本就沒看他。

“小姐別怕，咱們府裏的人，都日日盼著您回去。老爺是大官，夫人又是個最良善的人，合家大小都是好相與的。您這一回去，就要開始過好日子了，比不得從前在鄉野裏。”

小姑娘笑了一下。這幕離制作精巧，上面沒有帽子，薄紗掛在頭飾上，蓋住眼睛和鼻子，只露出她飽滿紅潤的嘴唇，彎出小小的弧度。鵝黃色的衣衫讓她的皮膚顯得更加白嫩，仿佛能掐出水來。

“謝謝嬤嬤，我不怕。只是這剪刀是家裏唯一好用的東西，我帶著過去，能用這個做些女紅。”溫青若的聲音也是溫溫柔柔的，軟的像是一塊糕。

嬤嬤會心一笑，在馬車的另個座位上端正的坐好，頭上的金飾閃閃發光，若她跟自己一起出現，還不知道到底誰是主子。

這借口倒是找的好。明明就是害怕了。鄭玄看了她幾眼，快到溫府的時候，他忽然跳了出去。溫青若立刻掀開簾子，看到劍客的身影如同一直靈巧的動物般，很快消失在了雨中。

剛才嬤嬤被那年輕劍客冷峻的眼神震懾住，也不敢問，看她一走，立刻就開口：“五姑娘，這人是誰？怎麽這般無禮，就這麽到我們的馬車裏來？”

溫青若輕輕搖頭：“我也不知道。只是小時候有幾次遇險，他救過我。”

上了年紀的管家婆子們總是愛刨根問底的：“那他很大歲數了吧，怎麽看著這麽年輕？就是看著很厲害，跟要吃人似的。”

溫青若耐心地解釋：“不是的，他那時也是少年。我從前還以為是父親手下的，怎麽嬤嬤不認識嗎？”

那嬤嬤回了句：“不認識。不過五姑娘你這話說得對，要巴結咱們老爺的人可是不少。”雖然她面上這樣說，但心裏卻暗暗驚嘆起來，本來以為溫青若只是一個送出去十來年，在鄉野裏長大的粗苯丫頭，卻沒想到這幾天的相處下來，看著她跟跟書香門第裏出來的小姐也差不了多少。

身邊還有這麽一個神秘的高手，真是不可小覷。馬車緩緩行進，不多時，進了皇城大宅最多的珠玉巷。溫青若把剪刀塞到了袖子裏，端正地坐好。

溫府的女眷們都在小花廳裏。因著下雨走的慢，小姐們就都有些不耐起來。

“這小庶女倒是好大派頭，叫咱們這些人等了那麽久。”溫青弦性子急，生氣地說道。

“妹妹這話說的，好像自己就不是庶女一樣。”坐在東面首位的華服少女開了口。

高夫人看向自家女兒，制止道：“湘兒，不許說這樣的話，你們都是老爺的女兒。都是一樣。”

坐在最外面的溫青溶一言不發，只低著頭，擺弄自己襦裙上的帶子。溫青湘雖然表面帶笑，但看向兩位庶妹的眼神，卻飽含輕蔑。

琴姨娘吃著點心，小聲抱怨：“也不知道要等多久。”

一語未了，門外就響起了丫鬟的傳話聲：“五姑娘到了！”

眾人的眼光全被吸引到了門口，等著這位從來沒見過面的五姑娘進門。打簾子的兩個小丫頭把人迎了進來。溫青若帶著幕離，看不清臉，但就那身段和嘴唇，也足以讓人動心了。

溫青若聘聘婷婷地在堂屋中站定，給眾人一一行禮。她的聲音很清澈，帶著絲絲軟糯，涼糕似的。溫青弦見不得這樣子，便小聲說道：“做這個樣子給誰看……”

這話順著風聲掃進了溫青若的耳朵裏。她聽得清楚，卻無半分反應。只是垂手立在那裏。她不敢擡頭，看到了正坐上那位華服夫人的蜀錦衣裙和潔白溫潤的玉墜子。

這些東西她見都沒見過。高夫人的面上帶著端莊的笑容：“若兒，等你好久了，快坐。”她指著緊挨著溫青溶旁邊的小圈椅，說道。

溫青若道了謝坐下。耳邊傳來了剛才那女子的聲音：“妹妹既然已經進府了，怎麽還以輕紗覆面，不想以真面目見人嗎？”

“是呀妹妹，還是摘下來罷了。”

高夫人也是這樣說，溫青若起身，福了一福，輕輕把幕離從頭飾摘了下來。

幕離一摘下，溫青若的面目露了出來。這下，不僅是小花廳裏的丫頭婆子，就連著三位姑娘，兩位姨娘，以及那個一直端莊淡定的高夫人，所有人都楞住了。本來以為只是一個鄉間長大的小丫頭，卻沒想到生的這般美。

她跟嫡姐溫青湘在眉眼上卻是有幾分相似，不過就算比起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稱的嫡姐，她也絕不遜色。而且，這小姑娘生來有一種閑雲野鶴，空谷幽蘭般的豈止，她垂手立在那裏，就是一幅讓人移不開眼睛的仕女畫。

一直沒開口的雪姨娘終於忍不住開口：“這五姑娘，生的好生漂亮，只可惜……”

溫青湘的眼刀子立刻飛了過去，雪姨娘應神閉嘴，溫青若卻疑惑了起來。她是新來的姑娘，聽著高夫人的詢問，一句一句，逐聲應答，總是恭恭敬敬的樣子。

高夫人留她在上房裏吃了午飯，就只留她和嫡女溫青湘。其他人沒被挽留，魚貫而出，溫青若尷尬地站在原地，高夫人還在那裏喝茶，溫青若小心翼翼地擡起頭，看著亮的如同鏡子面般的大理石地面，和西域進貢而來的地毯。

溫青湘站在目前旁邊，輕蔑地笑著。高夫人悠悠地喝了一口茶：“今晚你就跟我和你姐姐一起用飯吧。好嗎？”

溫青若立刻低首回道：“是，母親。”叫這兩個字的時候，她的嘴裏像是嚼蠟一般，艱難而又酸澀。眼前的夫人是她的母親，而她真正的娘親，剛剛被埋在了地底下，屍骨未寒。

這一頓飯，溫青若同樣吃的味如嚼蠟。那些玉粒金蒓，她竟然都沒有什麽胃口。寂然飯畢，高夫人才對溫青若道：“我這裏有個大丫鬟，是老成的，就賞給你做些粗活吧。”

溫青若立刻起身道：“小女蒙母親恩德，接回府中已是大幸，豈敢再要母親身邊的丫鬟。”

嫡女溫青湘聽到這話，就隨手指了兩個端盆子的小丫鬟：“那好啊！那兩個人就給你了。”

溫青若依舊是淡淡應對：“多謝姐姐。”

高夫人笑道：“那就聽你姐姐的吧。江月閣收拾出來了，你就住那裏吧，缺什麽，就管我來要，你是溫府的女兒，千萬別見外。”

三言兩語，盡顯當家主母的派頭。溫青若用過茶水就告辭，由高夫人身邊的大丫頭金蝶引著自己，帶著那兩個新來的丫鬟，一同往江月閣去。天色漸晚，雨終於暫時停了下來。一勾小月斜斜地掛在天邊，影影綽綽的，顯出湖那邊的屋宇來。

金蝶提著燈籠，介紹道：“水鏡湖這邊是老爺夫人，還有老太太住的地方，兩位哥兒和大小姐也住在這邊。湖那頭就是二姑娘，三姑娘，雪姨娘，琴姨娘和五姑娘您？”

溫青若點頭微笑道：“多謝姐姐。不過不知道，四姑娘她？”

金蝶轉過頭，把手裏的燈籠往一個小丫頭懷裏一塞，說道：“四姑娘是雪姨娘養的，不到一歲就沒了。姑娘您進府晚，不知道這些也是有的。”

溫青若答應下來。金蝶繼續說道：“如今老爺還在任上，往回趕了，但也少說要一個月才能到。老太太去城外拜佛了。估計三五日才能回來，你就在府裏先歇歇。每日的晨昏定省別誤了時辰，就在您今天去的那個小花廳裏。”

金蝶把他們送到了門口，就說有事回去了。跟著自己的兩個小丫頭推開了門。溫青若走進去，審視著這院子裏的情況。

迎面就是一個茂盛的葡萄架，後面是兩棵樹，認不出是什麽來，但看著樹幹，都和後面的房屋一樣，似乎有年歲了。進了屋裏，比外面看起來更差。

只有一張青紗帳幔的木床，和一些日常的擺設。連兩個小丫鬟都覺得太素凈了些。溫青若卻自然地坐了下來，問兩人的名字。

這兩個丫鬟，一個叫彩霞，一個叫彩月，是表姐妹兩個。趕巧了都被安排到溫青若這裏來伺候。大戶人家的丫頭多數都是幹活爽利的，才一放下東西就開始收拾起來。

溫青若坐在床邊的寬榻上，等彩霞和彩月去外頭收拾，她才拿出了一直被藏在袖子裏的剪刀。

那東西被自己握的太久。不知何時，手上已經被劃出了一道口子，正在往外流血。溫青若眉頭蹙起，下地把那把剪刀藏在了枕頭底下。

在外面十多年，現在才回來。卻像一顆微不足道的小石子，投進了大湖裏，只留下片刻就會消散的漣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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